每当看到"一帆风顺"的国画时，我都难免认真观察，仔细琢磨。帆船，曾经是鄱阳湖中的骄子。当过末代帆船水手的我，对鄱阳湖水运行业辉煌时期那湖面上百舸竞行记忆犹新。
       都昌的帆船独具风格，有点象母鸡的身形，两头尖翘，中间宽庞，号称八舱罗滩船。两根桅杆耸立在船的三分之一前处，头桅稍矮，主桅杆高达十多米，桅杆顶上的滑轮与下垂的多根绳索飘飘洒洒，连着收放整齐架在船舱顶篷上的风帆，可以随时升起降落。
       对"一帆风顺"国画中的帆船我不敢苟同，画中桅杆居中，风忛两边都用绳索固定，这样的结构只能用于顺风行船。罗滩船的风帆是由二三十根风篷竹篙横向撑起固定篷布，桅杆象4字的一竖穿过风帆的一边，另一边多根绳索拉住每根风蓬竹篙的梢头，汇总成为一股风帆脚绳，通过挂在罗滩船后的鸡尾尖上滑轮，用组合滑轮省力的原理，由船老大手握脚绳，随意调节风帆的角度。这种帆船只要有1一4级的任意风向，都能行驶到达目的地。木帆船可以走顺风、走侧风、还能走顶头风。走顺风时风帆放开，帆与船体成90度，行驶平稳。走侧风时收紧脚绳，帆与船成45度，放下船中间的腰舵，船体倾斜，靠侧风的压力和腰舵横向撬水的阻合动力前行。走顶风俗称"船打象”，脚绳收得更紧，帆与船成30度，船倾斜更厉害，顶风斜行走之字路线前进。
     在那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帆船是鄱阳湖区主要运输工具。沿湖的村庄和生产队，都有一到几艘大小不等的帆船。特别是六十、七十年代，民间打(造)船行业登峰造极。本地及邻县几百年的古樟树、古枫树从此灭绝，都用来打造帆船。沿湖农村生产队的副业收入大都来自于帆船装货。副业船和航运站专业船一样，都有一本航运证。在省.市.县的航运站，随时都会有调派装运任务，业务繁忙。因此，鄱阳湖水运进入鼎盛时期。每天站在鄱阳湖岸边眺望：湖上风景如画，蓝天白云，风帆点点，水鸟飞翔。南来的、北往的、东进的、西去的帆船渐行渐远，在水天相连的天边，只见帆不见船，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下。
      我有幸在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初期，踏上生产队副业帆船当徒工。对浩渺鄱阳湖奥秘的好奇心，和在天水之间生活的新鲜感难于言表。然而，在水上生活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在那科学不发达的年代，船民的生命安全没有保障，碰到突发恶劣天气，常常有人落水走上不归之路。俗话说：“行船跑马，常带三分忧“。因此，驾船的人都迷信都信奉神灵菩薩。特别是都昌老爷庙的定江王爷菩萨，更是船民心目中的保护神。在沿湖地区，还有很多定江王殿分庙。过往船只都会在船上遥望寺庙燃放鞭炮、虔诚祷告、祈求平安。驾船的人有很多讳忌：清早起床不能说梦；不要算计路程时间；翻、沉、赶、扑四字不能说出口。翻转身要说西转身，吃饭“筷子"与“快死”谐音，筷子叫顺风等。船老大对初上船徒工，更是叮咛告诫：早上船启航开头不要乱说话，言多有失不吉利，死银都莫吱声。当地曾流行一句歇后语：刘家银忘了锅……死银都莫吱声。说的是邻村一船早上开头出航，徒工知道饭锅没带上船，不吭声。船行半天到三山脚下，船老大吩咐煮中饭，徒工回应没带锅。老大发火，徒工委屈：是你说早上有事死银都莫吱声，我知道不敢说，现在还来怪我。无奈帆船只好调头，悻悻返回拿锅。
      俗话说：“若要懒，睏船板"。副业船人员配置一般都是四名船员。一间8平米左右的伙舱，是船员煮饭睡觉休息的生活场所。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帆船早上启航和傍晚拢港时所有船员才全力以赴忙活一阵子，其余时间只需舵手在船后露天一人驾驶，其它人或坐在桅杆下兜风看风景，或在伙舱内下象棋，或看书听收音机，或睡懒觉，有的是时间。在港码头排队等货或刮5级以上大风不能行船或下雨停航“坐风”时，四个人正好开一桌扑克牌打升级，整天打得头混脑涨。特别是下中到大雨天气，掉在船舱雨篷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是世界上最好的催眠曲。估计失眠严重无药医的患者，走进舱内定会倒头就睡。湖浪拍打着船舷，帆船轻轻的摇晃，时大时小的雨声象一首美妙的摇篮曲，船民睡得死银赢，都不愿起床煮饭吃，一天睡十五个小时是常事。
       水上运货基本是城市与城市之间的交流。农村的船民走南窜北领略沿途景色及各个城市的热闹繁华风光，都只是过眼云烟，看得眼饱肚中饥。船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条件极其低劣，吃饭是按人定量分匀四碗.，伙头军拿最后一碗以示分饭公平没有私心。吃菜是自带干菜和油，各人吃各人菜筒里干巴巴没有油光的腌菜。难得过时节才开荤打平伙，实行AA制。在冷天早上起床，一个煤炉子好不容易烧热的半木盆热水，是四个人共同的洗脸水。有不成文的规矩：第一个下毛巾的只能拧一次热水毛巾，第二个可拧两次，最后洗的两个随意尽量拧洗。可惜这盆洗脸水的归宿还是湖中，要在岸上，农民肯定舍不得倒掉而当肥料给庄稼施用。船上没有卫生间，解决大小两急极不方便，只能在夜晚或清早蹲在船尾侧墈，嘀嗒嘀嗒拉入水中。一手扒住舵杆，翘起屁股，另一手按住隐私部位让尿道后弯，为的是别让排泄物污染船体。遇到白天内急也只能找一边船沿自认为隐蔽的地方，自己埋头旁若无人似的快速解决。帆船没有自带饮水，走到哪喝到哪。卫生状况说出来都恶心，有时船在码头等货,，清早打水煮饭.，隔船还有人在船尾解手，水面漂浮着生活垃圾和粪便。无可奈何，只能拨开鸡蛋汤似的混水勉强用。特别是在长江行船，那个混水沉淀一夜再用，还是惨不忍睹。
       每次装货到达目的地的城市码头，是船民们最开心的时候。船民有船帮，同一地方来的船或相熟的船会拢靠在一起，船后舵杆上用缆绳互相连起来，不熟悉的船插不进来。在排队等候装卸货物的空闲时，每艘船会留一个看船的人，其余的人三三两两结帮上岸，或闲逛大街或在商店买些便宜的日常生活用品和过时处理的物品、低档香烟等。很少有人舍得买水果零食享用。
      黄昏时分，大家齐聚船头或船尾，聊天侃八卦讲新闻，有水平的还讲书说传，炫耀一番。曾经有一次说书，听书者与说书者争得面红耳赤，为曹操率军八十二万人马征江南的说法有疑义，应该是八十三万。互不相让，旁人做和事佬不起作用，两人都较真要面子，说差一万人马还得了！结果闹得不欢而散。还有一回在都昌港码头，大伙围在船头或站或蹲，正在聚精会神地低头看两位下象棋。免不了一些心急的人指指点点替下棋的支招，其中一位蹲在船沿心急火燎地直叫下棋的：“拱卒、拱卒"，恰在这时，一艘客轮经过，掀起巨浪让停港的帆船都激烈的摇晃，把那位看棋的甩入水中，大伙慌忙施救，七手八脚拖起水淋淋的那位，岂知那位棋迷没有半点害怕，爬上船时还一个劲的追问下棋的：“刚才那个卒你拱了么？”
       “快乐神仙难似狗"，这句话是对当时船民真实生活的写照。意思是说驾船轻松时，快活似神仙，遇到急难时，形象不如狗。碰到行船风力加大，吹起的浪头泛着白花，在前不着港后不着站时，只能降低风帆冒险冲浪。船行速度并不慢于汽车的时速。骇浪击打船头，溅起的水花不时的向船面洒来。此时此刻船民们提心吊胆，心都含在口里。船民们都没有救生衣穿，就连救生圈在帆船上也是罕见之物。船民在船上行动都是脚步稳重保持三不放手的原则，维护自身的安全。说起水中波浪，鄱阳湖中的波浪与长江中的波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波浪。鄱阳湖中的前浪与后浪波距不过三到五米。十几米长的帆船，在破浪行驶时能骑住至少三个浪峰。只要船身不横浪，船再巅簸安全不是问题。而长江中水深流急，平常浪距都在十到二十米以上。行驶的帆船时而被抬上浪峰，时而跌入浪谷，船身前俯后仰。驾船的人有种腾云驾雾，脚不沾地的感觉。如果船身横浪，那就十分危险。每逢上海到武汉的大客轮“东方红号"经过时，所有正在行驶的帆船马上转舵调头，象百鸟朝凤般的对着大轮掀起的巨浪，顶浪一俯一仰的朝拜。等巨浪渐渐平息才敢继续航行。邻村李家一艘帆船，曾因船老大失误，在天黑之前没及时拢岸，把客轮繁华的灯光误当城市楼房灯光。当大轮靠近，为时已晚。大轮掀起的巨浪将整个帆船吞噬。四名船员，不見踪影，尸首何处？只有东海龙王知道。
       对航运站管辖的专业船，很大一部分是家眷主业船。他们的境遇并不比副业船强，一失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大有人在。在星子港码头傍晚，船民们都在“打凉水”保养木帆船或修理绳索之类的忙乎。一对夫妻在准备修理桅杆顶上的组合滑轮，男的抱住桅杆，一根长绳索通过桅杆顶上的另个单滑轮，一头绑住卡在男的裆下的横木，另一头则由女的扯帆篷似的一起一蹲将丈夫慢慢的拉上桅顶。在将到杆顶之时，女的可能是拼尽全力，突然裤带挣断，春光乍露，一时之讹，慌得双手急忙捉裤。可怜丈夫象天降陨石，重重砸在船板上，死于非命。船民们说云说雾评判女的不是人。其实女的行为是一瞬间不由自主下意识的动作，能有几人在瞬间想得清丑与生命孰轻孰重?避得过一失手留下千古之恨?
      有一次傍晚，我们 在九江江边拢船(不是九江港码头)，拢靠在乐平一艘运煤的家眷主业船边。此时船舱内一片哭声，经打听，原来是船主老子此次运输有事耽误没有亲自上船，由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儿子掌舵，和妹妹母亲三人驾船到九江。在船拢岸时正赶上江边水坝排洪闸排涝，船摇晃不定，小伙子在船后走向船前时大意失足，掉进翻滚的江水之中，不见踪影。母女二人那个哭呵、喊呵撕心裂肺，旁边船家也爱莫能助。整个晚上她们哭着我们听不懂的乡音，那种凄凉的哀嚎使我们无法入眠，大家都有兔死狐悲之感。至于小伙子后来生死如何不得而知。估计他也是一失足成为千古遗恨。早已到东海敖广面前报到去了。
        在半年多点的时间内，我曾逢到两次“难似狗"的境遇。七月份某一天的下午，天空晴朗，我们的船正行驶在鄱阳湖上。突然，西边天风起云湧，黑云拉幕布似的快速避头盖脸遮来，风呼呼的吹起，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船老大当机立断拨转船头走顺风，向岸边冲去。等我们靠近岸边一座圩堤大坝时，风暴已上头顶，豆大的雨珠打得脸上生痛，狂风大作，雷声隆隆，湖中波浪翻滚，像一个又一个的恶魔张开大口，前仆后继追来撕咬我们的帆船。此时船已横浪，处于下风，船体与大坝护坡石头相碰，情况非常危险，随时都有船破货沉的可能。我们四个人急速跳入水中，背顶船体脚撑坝石，齐力与扑来的波浪较劲，不让船体触碰坝石。大风大雨吹打得我们抬不起脸来，那种场面、度时如年；那种心情、死里逃生；那种危险、随时会船毁人亡；那种狼狈、惨呀！活生生的一帮落水狗！
        “寒露霜降水流沙，船归川港客归家"。十月天的鄱阳湖，正是落水时期，帆船再也不能横冲直撞随意行驶，要依港川弯道前行。在湖水没有完全退归港川之前，鄱阳湖还是白茫茫波浪起伏的整片水域，其实潜在的风险不亚于海中暗礁。有的船老大为操近路或港湾路线不熟，直线行驶，结果越走水位越浅，船后一片长长的拖泥混水，最后搁浅湖洲上，不得动弹，俗称“船飞洲"。湖水一天下降四五寸，几天之后，船就成为干湖上的僵船。要等来年雨季涨水，才得活动。四五个月的风吹日晒，船民要挖井取水天天给船“打凉水"养护，以防木船开裂晒散，不然船就报废。在旷野湖洲上，交通生活非常困难，后果相当严重。那个年代没有无线电通讯，没有保险和水上救援机构。我在行船中就曾远远望见过“跑飞洲”的船民嗷嗷无告的悲惨情景。
      那天中午，我们的帆船放空从星子返回都昌。三四级的北风，顺风相送，心情好不闲逸。在将到大矶山附近，船老大过于自信，一段弯路扯直前行。突然间，船后拖泥混水，船舵不听使唤。船老大惊叫：快坐篷(降下风帆)！等落下风帆，船早已搁浅。船后混水几十米远。大家跳进水中，齐肚脐水位。齐力推船，纹絲不动。想到后果，大家着实惊慌。好在船老大经验丰富，当即吩咐将锚链钢索放下，两人将一百多斤重的四角锚抬到左侧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将锚的一角栽入湖底让我踩住。另外两人在船头把起锚转盘用撬棍插入,两人转磨似的尽力转紧连在锚柄上的钢索。这种方法俗称“地牯牛"，拉力大得很；锚的那头，虽被踩住，还是被犁出一道深沟。船老大则用根三米多长的舵棒棍，站在船尾水中，棍的一头插入船尾左侧底部，另一头扛在肩上，用杠杆省力的原理配合船头绞车的拉力，喊着“一、二、三"的号子一齐使劲，船才一点一点的挪窝转动，好在此次船上没有装货。时间慢慢过去，船身也在一点一点的调转船头，半个小时后，再一次两人抬锚移至深处栽紧，用同样的方法一尺一尺的向深处推进，船老大时而左边时而右边的撬动船尾。此时湖面风力渐大，时值深秋，最难受的要算我了。我脚踩锚角，哈腰捉住锚尖，整个身体浸在水中。呼呼的北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浇过肩膀的波浪冷得我口里牙齿作对儿打架。时间一长，我快挺不住了。这是我一生中领教寒冷最深刻的一次，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其余三人，拼尽全力，运动产生的热量抵消了身体上的部分寒冷。一个小时后，船身推活，我四肢冷僵，哆哆嗦嗦无力爬上船沿，是他们三个合力拎鸡似的把我拉上船。此次遇险，心有余悸.，事后个个庆幸：总算还好，今年不会在湖洲上过年！
     沉舟侧畔千帆过，枯树前头万木荣。千百年来，浩瀚的鄱阳湖上演着多少兴衰荣败的故事；记录着多少代船民与风浪顽强拼搏前仆后继生死不息的场景；饱含着多少代生活在这片水域上的人们的悲与欢、忧与愁、笑与泪。鄱阳湖水涨水落，岁月更替年轮辗转，昔日湖上繁华热闹风帆点点的景象已经绝迹，高速发达的铁路公路运输和大型轮机船运输，将延续多少年代的帆船挤出了历史的舞台。正是：涛涛鄱湖水，一岁一涨落；多少荣枯事，随波逐东流！
         忆往事 曹光明作于2018.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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