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昌文学】总第56期
他乡的故乡
文/徐红生
朋友张铭约我们去景德镇玩玩。我不是很想去,又有点想去。因为熟悉,因为陌生。
父亲是景德镇的工人,幼年时,隔一两年会跟着母亲上镇一次。后来父亲退休,二哥又去了。有一年我在那住了大半个暑假,跟着二哥上班下班。再后来,三哥在景德镇有了自己的家。再再后来,小弟一家也在那生活。两个姐姐家也各有个外甥在景德镇。兄弟姐妹之中,只我与景德镇渐行渐远。
我们都去了,十个人两台车,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杨家三哥刚下车,就收了个美女弟子。
张铭安排他的乡亲接待我们,五六个,都是张家村的,有他的童年老庚,还有他的堂妹霞美女。同行的邱主席向景德镇的主人介绍杨家三哥时,霞美女激动起来,说读过三哥好多文章,夸三哥好文采,搂着三哥合影,要拜三哥为师。霞美女在三汊港高中读过书,她的同学中有好些三哥的学生。景德镇的他们,还有她们,原本生在都昌长在都昌,后来才去了景德镇。
景德镇有很多那样的都昌人。十里长街半窑户,迎来随路唤都昌。古人这么说。
第二天,霞美女给我们做向导,她首先带我们去了陶花溪。
陶花溪有青山绿水,有小河潺潺,有自然风光,有人造景致,有点世外桃源,也有点现代都市。一堆破匣钵,冒似零乱的堆在哪里,十几只坛坛罐罐,冒似随意丢在草丛之中,于是,这陶花溪就很陶花溪了,这景德镇也就很景德镇了。
陶花溪更景德镇的,是一个瓷土作坊。
最初,是同行的万帅哥疑惑路旁山脚下一个简易棚里传出的连续不断的撞击声。那声音很大,我们过去一看,都兴奋了!那里居然是最原始的瓷土作坊!那里完全没有现代机械,走进作坊,穿越感很强。几十年前可以,几百年前的也可以。作坊里,流水驱动水车,水车驱动水碓,铁碓嘴把碓臼里的石头舂成粉末,然后淘洗,过滤,做瓷器的瓷土就产生了。
家乡的山上也有瓷土,不是这种用石头舂出来的,而是叫观音土的那种。退休回乡的父亲想开了这个观音土矿卖到景德镇,淘洗了一些,拿到镇上放窑里试烧了,拿回那块观音土烧成的石头给我们看,有点惋惜地说,那瓷土用是有用,就是质地太硬。
从陶花溪出来,回到市区去了宇宙瓷厂。宇宙瓷厂原是景德镇十大瓷厂之一,现在被改造成陶瓷工业遗产展示景区。
从外面看厂房,有点熟悉,高大的烟囱,很熟悉,但走进去就陌生了。没有窑火,没有工人,原来烧制瓷器的车间,如今成了卖瓷器的商店。不全是瓷器,还有很多与瓷器无关的收藏品。
隧道窑的窑车,摆在路边成了花草台。
窑车我有些熟悉。那年我在景德镇过暑假时,二哥在另一个瓷厂“坐油压机”。装坯工把烧好的窑车上的匣钵,一摞一摞端到工作台上,从匣钵里取出瓷器,同时把瓷坯放进去,再装回窑车上。好奇的我常站在边上看看工人装坯,很佩服工人能随意拿放瓷坯都不破掉,而我十分的小心翼翼还可能弄坏了。我哥把装好坯的窑车推到隧道窑的入口处,让油压机把窑车往窑里送。瓷器在窑里一边烧制一边走动,窑车走到出口处,瓷器就烧好了。
二哥工作的车间,地下有一个防空洞,防空洞很长,很宽阔,还有分叉,有的分叉口还用石头砌上了。那时,地上车间里很热,但防空洞里很凉快。我在车间里热了,就到防空洞里玩。
还有厂里的食堂做冰棒,两分钱一根,红的或者绿的,没有包装纸,想吃我就买一根。后来的我在热天对冷饮不怎么感兴趣,不知是不是那时多吃了景德镇的冰棒。
宇宙瓷厂的地下不知道有没有防空洞。便宜的冰棒肯定有。
午饭之后,我们去了古窑。
在古窑景区,最刺激我神经的,是随处可见的,那一摞摞出土后当乱石摆放在路边的烧坏了的瓷器。匣钵和里面的瓷器都扭曲了,一摞摞的粘在一块。我知道,那是烧制时没控制好温度,窑温过高,匣钵连着瓷器都融化了。
想像得出,那一摞摞废品,都是当年它们主人的一串血泪,是一个个噩梦,是一串串破碎的理想。我的父亲,当年就怀着那样一个梦想,从都昌去了景德镇。
童年时,见别人有好的文具或者玩具什么的,心里痒痒的也想拥有,偶尔壮起胆向母亲要钱,最可能的结果是招来一句:我又不烧窑!
村里的大人常用这个句子来拒绝子女的消费要有。
我又不烧窑!言下之意,就是烧窑的都有钱了。当时我不怎么理解。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母亲说的“窑”,不是乡下的的砖瓦窑,是景德镇的瓷窑。烧窑,就是在景德镇做窑夫老板,窑夫老板有钱,很有钱。比如说邻村的鹤舍人绍起,今天去鹤舍古村看到的那些老屋,绝大多数是他做的。
再比如说我家的小姑奶奶一家。她家的窑场比绍起的小很多很多,却一样的不差钱。
为了成为一个“烧窑的”,父亲十三四岁时,祖父安排他到镇上小姑奶奶的窑场做学徒。
从一个学徒到一个“烧窑的”,是华丽转身,是低概率事件。投入成本高,风险系数极大。凭眼睛看温度,老师傅都会出错。温度低了,烧出来的是豆腐渣,一碰就破,温度高了,就成了今天古窑景区里的“石头”。曾多次听父亲还有其他村里的老人说起“镇上”事,某某运气好,一窑瓷器烧出来,件件是好货,还匣钵都不破一只,烧一窑就成了财主。某某运气不好,花上斗的银元到窑里,最后是匣钵都没给他留一只,还得自己一担一担挑到昌江边上倒掉。
父亲没来得及尝试那个可能华丽转身,也可能成为噩梦的理想。
回来的路上,我想给景德镇加个自己的定语,一半是熟悉,一半是陌生的地方,“他乡的故乡”,可以这么说吗?